墨离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原创】飞鸟

• 和 @AAAAAP 的联文

• 一个比赛相关,来求阅读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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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冬尽开春的时候,风总是狂躁,撞着玻璃发出哐哐声响。暖空调支支吾吾地运转,温度高得让人脑子都隐约胀痛起来。赵隽楷支着脑袋听课,托福老师的声音从小蜜蜂扩音器里传出来,电子化到不真切。他觉得难受,脸热耳尖也热,眼皮重得像灌铅,脑子里嗡嗡嗡嗡绕着今天要考的一百个单词,英文拼法和中文解释混杂着搅和在一起,恨不能统统抛到脑后。
冰凉的手指贴到脸上舒服得很,他眯起眼睛把头往下低了低,指尖就善解人意地凑到太阳穴的位置轻轻按压。牟卢压低了声音问他:“你怎么了脸这么烫,是不是生病了。”
“不知道,也可能空调打得太足了。”赵隽楷笔尖不停刷刷记下两行写作要点,“这两天没怎么睡好倒是真的,数理化连着上太累人了,还做那么多题。”
“托福写作的结构很重要,所以开头千万不能写太长,不然会有头重脚轻的感觉……”
“你这肯定感冒了,有热度。怎么不跟你妈讲?”
“中间段的观点句……”
“她忙。太麻烦了。”
“扩充分Explanation和Exemplification两种……”
“又打算熬一熬就过去了是吧。”牟卢转了个白眼给他看,翻出草稿本开始列课堂练习的大纲,“下午我跟你一块儿回家,盯着你睡觉。”
赵隽楷换了支铅笔直接在课本上划拉。老师下来辅导写作,照例读了读他的反方立场和牟卢的正方立场,他一边记要点一边在牟卢写得整齐的草稿旁留言。
我数学功课没写完。
“如果你想申请好的大学,写作至少要拿26分……”
睡觉。
“我相信坐在这里的人都觉得出去随便混混也没有意思,但你们必须得更努力……”
历史辅导书有地方看不懂。你给我讲讲完我就睡。
“考试标准一年比一年严格……”
睡完我给你讲。
“对于思路的要求非常高,包括口语也是……”
快会考了。
“SAT冲刺1500分,不可多扣……”
你不说我也知道。
“托福100分以上,常青藤要求110……”
我得拿A.
“对于你们将来的听课效率进行一个要求和测评……”
你得要命。
拿不出话来反驳牟卢。赵隽楷头又开始疼,一条血管连着筋脉突突突地跳,牵着眼眶下一圈也闷痛起来,到课间休息的时候才稍微好些。投影仪兢兢业业地播放着《初来乍到》,他把头枕在胳膊上,侧着脑袋假寐。牟卢轻轻推了推他,给他看手机屏幕上的聊天记录,白的绿的在一片昏暗的教室里尤其扎眼。
“瑜哥回国了?”
“嗯,约咱们下个月一起去吃个饭。你行不行?”
“行,饭点我没课。跟瑜哥也挺久没见了,难得能碰上。”
“那成,我约在隔壁了?”
“好。我趴会,老师来了叫我。”
牟卢忙着打字,指尖噼里啪啦沾染荧白色的光,没有回答他,也可能回答了,湮没在Eddie Huang最爱的街头音乐声中,听不真切。暖空调还在呜啦呜啦地运转,赵隽楷将头埋进手臂圈起的一小片黑暗里,几乎有点颓然地闭上眼。
牟卢会叫我的,他想,太累了,让我睡一会吧,就一会。

贰.

  赵允站在机场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接机大厅。周围尽是交谈声、笑声、脚步声,婴儿富有穿透力的稚嫩哭声在年轻母亲的臂弯里被轻轻摇晃,沉重的行李箱拖曳过光可鉴人的地面时压迫滚轮辘辘作响,机场广播里甜美的女声用中文和细听其实并不熟练的英语播报着航班晚点的消息。视线所及之处尽是人潮,各色服饰,各色脸孔,各色神情,天南地北的口音交织在一起,仿佛浓缩了一个世界。
  机场的暖气开得十分充沛,外面是数九寒天,赵允一路赶来接机,衣服穿得并不单薄。可她的指尖还是发凉,蜷在掌心里,眼睛在这万千喧嚣中只敏锐地望见了一个女孩,有她熟悉又陌生的容颜,带着她闭眼也能描绘的笑容,步伐轻快地朝她奔过来,沿途弃下一路迢迢行旅的风尘。
  她微微张了张嘴,终于舒展眉眼笑起来,心头一把暖意刹那间烧透周身。
  “阿真——!”
  赵允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真真实实地站在她眼前的季临真了。跨越半个地球的视频聊天没法把最细微的神情与语气传达给她,所以当女孩站定在面前,赵允第一反应是好好把人看了一遍,然后才张开双臂和分别了几年的闺蜜紧紧拥抱在一起,嘴角已经上扬成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最舒心而肆意的弧度。
  “阿允,我回来啦!”
  “嗯。欢迎回来。”
  季临真和赵允从小学起做了九年的同学九年的同桌八年的闺蜜,可谓缘分深厚,不长的十几年人生里有一大半和对方一起走过。
  高一毕业的那个暑假,季临真过生日,赵允陪她逛了一天的街。那一天对她俩来说都是一个转折点。时隔一年半,赵允回想起当时情景仍历历在目。两个人在初夏城市似火的骄阳下合撑一把伞,一次次钻进街边门面低矮而橱窗繁丽的小饰品店,累了热了就找家甜品店坐下,清点战利品与钱包余额。
  季临真托着腮用小银勺舀双皮奶,神色间莫名有些郁郁。
  赵允越过木桌去探她的额头:“怎么了?咱们寿星怎么不开心了?”
  季临真没说话。她又往嘴里送了一口香气浓郁的双皮奶,突然就毫无征兆地红了眼眶。
  “阿允,”她低声说,“我下个月就要走了。”
  赵允一惊:“别哭,乖——去哪儿?”
  “出国。我爸妈要我去国外接着读高中。”
  赵允一时间不知该怎么接话。好在季临真也没打算让她立刻发表意见,继续说了下去:“他们这学期让我考了那几次标化考试,我本来还以为没那么急,是给大学出国做准备,没想到……”
  季临真鼻尖都红了,压抑而急切地说:“我不想这么早就出去……高一就出国我觉得我环境转换不过来。”
  赵允十指交叠着托住下巴,皱起眉斟词酌句地劝:“你父母既然这么做,自然有他们的理由。不会不适应的,你已经要上高二了,大姑娘了,可以照顾好自己兼顾学业和生活的。国内现在竞争那么激烈,努力还不一定能换来相对应的收获,还不如去国外接受更好的教育。
  她和季临真不一样。后者遇到了问题第一反应是着急,赵允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逐条分析利弊再做选择决定。一直以来都是赵允显得成熟些,在她们的友谊中扮演着类似于姐姐的角色。
  季临真被她说得冷静了一点,又接着担心:“可是我还是怕……毕竟环境都不一样了。”
  “所以才要提前一个月就让你出国呀,这一个月就是适应期。”赵允又伸手过去摸摸闺蜜的头顶,“放心,你一定能做到的。但是到底有点人生地不熟,所以如果有什么问题啊困难啊切记要跟爸爸妈妈沟通,实在不行告诉我也好。别一个人憋在心里。”
  “嗯!”季临真渐渐平静下来。赵允拿勺子往她嘴里喂了一口甜品,听到好友问:“阿允你会出国吗?”
  赵允顿了一下,笑起来:“大概不会吧。”
  “诶?为什么?”
  “我没那么想出国,”赵允温声说,“我文科比理科好,还不如留在国内考个好大学读喜欢的汉语言系专业。不像我弟,理科好,国外这方面的教育资源比国内更好一些。”
  赵允有个比她小一岁的弟弟,叫赵隽楷。正是在全力以赴拼中考的时候,每天睡得比他姐姐还要晚。季临真认识男孩儿,知道那是个聪明勤奋爱下功夫读书的孩子。
  赵允眼里有温柔闪亮的光,浅浅笑着说:“我家不是只有我一个孩子。出国留学不是打打算盘就能随便决定的事,开销大着,就算我爸妈不说也不能让他们供我们两个人全出去读书。他上次跟我谈到这个,说不用太早出去,那样花销大。他想出国读大学,到时候自己有能力去打工赚学费帮家里分担一点,高中几年也可以好好准备。”
  季临真一边听一边点头:“你家阿楷真是懂事。”
  “他考完中考就要准备去读托福读SAT读各种标化考试了。到时候我还得替他向你取取经。”
  “哎呀阿楷现在比我那时候成绩好多啦,你就放心吧。”季临真终于被赵允逗笑了,“他绝对会很争气的。”
  赵允看她笑了,暗中舒了口气:“行,我回去得跟他讲,他阿真姐可是对他寄予厚望。所以啊你也别太紧张啦,别舍不得我,咱们还能微信qq上聊,想看脸就视频通话。自己在国外要注意安全,与人交往留个心眼。还有别和其他人瞎比较觉得自己不行,能学到东西就是最好的。”
  季临真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劲头,捂着嘴笑:“阿允又像妈妈一样了。”
  她就是这个性子。再有什么难为的事,开导几句也就乐观起来愿意积极去面对了。
  那之后,季临真很快去了大洋彼岸。刚开始她每天都要找赵允说话,告诉她自己遇到的有趣的事,跟她埋怨不合口的三餐,抱怨功课太难看不懂,偷偷花痴同班金发碧眼高个子的男孩。截然不同的世界像一幅斑斓的画卷,夹杂着各种颜色各种滋味在她面前铺展开来。赵允熬夜做数学卷子累了,季临真午安的信息刚好过来,于是她配合着时差和闺蜜聊两句,一边把自己从函数中暂时解放出来,去厨房为仍亮着案头灯奋笔疾书的弟弟热一杯牛奶。
  渐渐地两边的学业都重起来,熬夜谈天说地的次数慢慢就少下去,每周一次的视频通话却从来雷打不动。
  赵允浸在试卷堆里一路拼杀到高二,终于可以选择读自己擅长的科目来准备高考。赵隽楷中考成绩优异,进了他姐姐的高中。这所学校条件不错,高考生能得到足够的资源,同时也有大量的机会与宽广的平台提供给想要走出国留学路的学生。他于是更加努力地学英语,几门标化考试的压力担在肩上,少年的身子骨也如同修竹在巨石下一寸寸抽长。
  现在赵允再过一个学期就要迎来她人生中第二次决定命运与未来的考试,季临真趁着寒假回国找闺蜜叙旧,赵隽楷抓紧假期的时间准备学期开头的托福考试。分离近两年,终于重聚。


叁.

“这儿!这儿!”
身形修长的男人隔着十几米朝他们大幅度地挥手,引起不少人的侧目,不乏拢着嘴的窃窃私语。赵隽楷和牟卢对视一眼,都有点儿尴尬地小跑了起来。
“瑜哥。”“瑜哥。”
瑜哥手长脚长,伸臂一揽就将他们一左一右拉进怀里,差点来个头碰头,十足十的外国式热情。他今天穿了一件衬衫,外面又罩了卫衣,牛仔裤是刻意做出的破洞式样,手腕上戴着红绳串的佛珠。赵隽楷从前没见过他戴佛珠,点单的时候盯着那孤零零的一颗有些出神,瑜哥就晃了晃手腕:“你在看这个?”
“没见你戴过,有点好奇。”
“也算是作为中国人的象征吧。”瑜哥挑了挑唇角,看起来却不是笑模样,“戴这个的话,有的时候会有人问我是不是中国人,我回答是的时候,能找回一点归属感。”
“朋友?”牟卢问。
“不能讲是朋友,同学吧我想。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待在国内太久了,总觉得跟他们不是很谈得来,说朋友的话,还是留学生圈子里比较多。”
不能想象,赵隽楷低头在菜单上圈圈划划,怎么会交不起朋友呢。对于自己来讲,和别人,不管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搭讪交流都应该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事情啊。
“习惯了。”瑜哥说,“突然被从原本的圈子中剥离去适应一个全新的环境是一件特别难受的事情。家人不在身边,跟本来的朋友又有时差,就想抓住什么相似的东西来宽慰自己。”
他伸手揉了一把牟卢的头发,让那些顺从的黑发支棱起来:“卢仔很幸运啊,反正隽楷陪你,去哪儿都有个依傍吧?”
赵隽楷下意识看向牟卢,眼神交汇了一秒。他抿了抿嘴唇,抢着回答了问题:“对。”
瑜哥愣了一下,迅速笑开了:“你俩感情太好了吧。”
牟卢也笑起来,微微仰着头,白净的脸上很开心的样子。赵隽楷就跟着笑,三个人在包间里微妙地笑到牛羊肉从火锅里腾上来,沿着沸水随波逐流。
吃到兴起,瑜哥请服务生加了两三瓶啤酒。赵隽楷和牟卢不喝,他一个人抱着瓶吹,跟他们东扯西扯讲一些好玩的东西,话比从前多许多。牟卢悄悄给赵隽楷发微信,说怕瑜哥醉了,赵隽楷抿抿唇,回他,大不了把他装麻袋里拖回去。发过去的时候瑜哥正喝掉第二瓶的最后一口,玻璃瓶放在启过的绿瓶子旁边,碰到发出“叮”一声,余韵悠长。
火锅店有特色虾滑,味道非常鲜,在国外也不太见得到。瑜哥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地舀了一勺在碗里,用筷子去夹,却老是滑下来。他的脸色渐渐变得有些尴尬,赵隽楷想要帮忙,牟卢却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脚。他们两个人就沉默地各吃各菜,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最后瑜哥终于用筷子把虾滑插起来了,他把那一块小东西放到嘴里,嚼了两下,突然放下筷子捂住脸。
火锅的水还在沸着,白雾冉冉升起模糊视野,赵隽楷只能看见瑜哥一抖一抖的肩膀。
哭了吗……哭了啊。


肆.

“好尴尬啊。”瑜哥莫名其妙地笑起来,“真是太尴尬了,是不是啊。”
赵隽楷愣住了,他拿余光瞥瞥牟卢,牟卢也僵在那里,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反应不能。
我才尴尬,他想,你怎么一言不合就哭啊。
牟卢似乎从震惊中缓过来了,从书包中掏出一包面巾纸,递到瑜哥面前。瑜哥抽了一张擤鼻涕,佝偻着身子,面部红肿,看起来惨兮兮的。赵隽楷不由自主地挪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瑜哥怎么变成这样了。在国内的时候,不管压力有多大,瑜哥总是快乐的啊。就算家长会讲他盲目自信,瑜哥也很乐天,嘻嘻哈哈地努力,好像人生对他来说没有低谷,只有休息期。
等待瑜哥收拾好自己的时间漫长又静默。没人想说话,没人敢说话。
最后还是瑜哥自己开的口。
“好尴尬啊。”他说,“我是不是在所有人眼里,都很格格不入。”
“我这样的人——”瑜哥很深很深地吸了一口气,“我这样的留学生,可能出去太晚了。我没有办法完全去融入国外的环境,那些party我参加但没本事热闹,有些交际中的潜规则完全来不及摸索。不知道是不是我心态不好,我讲英文的时候,总觉得有人在笑,笑我不是那么标准的口音。有的时候,即使我明明能做到答应的邀请,想到面前这个人曾经在我演讲的时候微扬过嘴角,就没有办法容忍自己再进入这样一种尴尬的境地。”
他抱着最后一瓶青啤仰头灌下几大口,呛得眼泪又要出来,却像没事一样淡然自若地讲下去。
“我有的时候也想,只待在原来那个圈子里也挺好。但中国太快了,快到我写一个期末论文,就感觉跟不上国内的潮流。没事的时候刷刷朋友圈,也看不懂他们都在讲什么。跟家里人聊天是很愉快,但是没有朋友,总归觉得寂寞。”
“这件事情就像,别人觉得我应该按照他们的期望去习惯用刀叉,我却觉得自己喜欢用筷子,最后只能用用刀叉的方法用筷子。”
“半吊着东不成西不就,感觉像是两个世界夹缝里的人。不属于这个,也不属于那个。”
“想点好的。”赵隽楷试图安慰他,“至少你家人对你很满意。”
“大家都觉得你很厉害。”牟卢补一句,“我妈就经常把你当标榜跟我叨叨。”
瑜哥却突然露出一种不以为然的神色来,似乎有嗤笑,又似乎没有。他直了直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两个少年,好像一个历经沧桑的旅人看着两个涉世未深的毛孩。
“这对我来说简直像压死骆驼的稻草。”他说。
“要在国外拿奖学金根本不容易,特别是他们还有本土保护机制,作为留学生要拿奖学金更难。一边打工一边啃专业书的时候,每天都过得漫长又黯淡,努力到像机器人,最后拿不到工作签证,依旧要回国。”他又抽了一张纸巾擦嘴,“当然,工作可以自己找,但是很辛苦。我不了解行情,人脉又少。家里托人介绍,别人觉得国外大学的留学生找不到工作是天方夜谭,总挡回来。”
“我有的时候会想,也许我一直待在国内,过得还能比现在好一点。”
“所以不要像我一样。”他最后作总结般这么说,在火锅店口分别拥抱赵隽楷和牟卢,“不要等到你已经被铸就成一个完整的模样之后,再尝试把自己丢进大熔炉里。”

伍.

  季临真在自己家休整了几天,又把赵允约了出来陪她逛街。
  她几年没有好好地走在故乡的街头巷尾。赵允领着她找记忆的落脚处,又带她看新生的变化。依旧是一年多以前七月流火时走过的路线,寒风凛冽里也有别样的兴致盎然。门面低矮橱窗繁丽的饰品店开开闭闭早换了几次主人,精巧的挂饰与窗下打盹的猫咪不知去向,变成了一长串菜单与价目表,廉价的小饭馆瑟缩地挤在建筑之间,过路人衣装整洁,用混杂着居高临下的怜悯目光扫过店里积着油腻的桌椅。
  甜品店却还在,季临真欢呼起来,不顾自己被迎面扑来的北风灌了一嘴,拉着赵允进去找到当初的座位。
  依旧是一白瓷碗的双皮奶,蒸腾起温暖香甜的雾气。季临真摩挲着手里的小银勺,眉眼间褪去几分青涩懵懂的孩子气,变得成熟而内敛,开口却还是熟悉的甜糯嗓音,未语便先笑,浓浓的撒娇意味。
  “我跟你讲啊,我在国外已经好——久没吃到双皮奶了,超级想念它。”
  “自己想吃还不学着做?”赵允笑着打趣她。
  “做过。”对面的女孩一下子就蔫了,“差点把厨房点着。”
  赵允:“……”她就知道会是这样。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本来这几年就每周固定地没断过联系,彼此的模样都或多或少陌生些许,言语间却完全寻不出丝毫日月千里的鸿沟踪迹。聊天内容从琐碎的家长里短发散开去,绕了几圈终于还是兜回到出国留学这个热门了几年还没有降温趋势的话题上。
  季临真掰着指头:“你家阿楷高二了吧?马上就要准备好所有成绩和材料去申请了,状态怎么样?”
  赵允指尖嗒嗒地敲着木桌面:“挺好的,这两天天天上几个小时的托福冲刺班。他比他姐我有出息。你是不知道,咱们外婆天天跟我俩唠叨国外自由平等人与人之间互相尊重,就盼着我和阿楷能早一天出去。她老人家新养的那只八哥都学会这一套话了,一有人进我家门就要扯着嗓子嚷嚷一遍。”
  季临真扑哧一声笑出来,随即理解地伸手过去拍拍闺蜜的肩膀:“只要你觉得自己的选择正确,只要你满意,那出国和留在国内没什么区别。你马上要高考了,别给自己压力。”
  赵允也笑:“哎哟,一直要我哄的阿真会安慰人了,看来真是长大了,不是小丫头了。”说着又正色,“我都知道,阿楷也知道。”
  季临真读得懂她的郑重。她顿了顿,神色也认真起来:“哎……你别说,出国留学这事啊,凑个好年龄太重要了。我当时虽然一开始不情愿,但后来就觉得没挑错时间。”
  赵允挑眉问:“怎么?”
  季临真用银勺搅着双皮奶:“这可说来话长。”
  赵允:“洗耳恭听。”
  季临真说:“我刚到美国那边的时候,人生地不熟的,首先当然是找和我一样的留学生熟悉,学校里有一个中国留学生自己组织的小社团,当时有一个女孩子,是留级生,比我大四五岁,就刚开学时来过几天,之后全都缺勤了。她露面的那几次就气色不太好,有点郁郁寡欢的样子。后来我去问了一个学姐,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赵允歪歪头,表示疑问。
  “那个学姐告诉我,这个女孩子本来成绩非常好,各方面都很优秀,小学就参加过很多比赛,是个很早慧的人,就是性格比较内向,不太爱和人交流。她小学毕业就被父母送出国,到了国外一下子不适应,成绩直落千丈,又不习惯这边的教学模式和生活的氛围,但她也不说,家长就没注意,看她的成绩不久又慢慢上去了,以为是调整过来了。结果在国外初中毕业没多久,父母终于发现不对劲,本来很温和恬静的一个人,动不动就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原因情绪起伏得很厉害,什么事情差了一点没达到她想要的结果就会情绪失控,自责,还经常自己躲在房间里哭。最后是发现手臂上和脖子上有割伤的痕迹,赶紧把人送去医院,检查出严重的抑郁症和焦躁症,住院住了好长一段时间。高中的课业就拖了几年,每学期还要花大量时间去复查,控制病情反复。”
  赵允蹙起眉:“这是一直一直压力积在那里没释放出来,又是自己性格的问题,闷了几年,碰到什么由头一下子爆发了吧。”
  “是啊,”季临真咽下一勺双皮奶,“我觉得她是出去太早了,还没学会怎么调整心态面对压力,所以才这样……”
  赵允手里的银勺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面前一杯芒果刨冰,响声细碎,清凌凌的。她舀了一口,慢慢道:“我还没好好问过你……你自己这几年怎么样?”
  季临真愣了一下。怎么样?最开始最困难的日子都一步步走过来了。如今她在高中如鱼得水,可是没有一天忘记了当初的苦楚。
  刚过去的时候没适应语言环境,每天课堂上云里雾里,老师一句话里十个词有七八个听不懂,又不敢问,课后就得花几倍的时间精力。小组讨论时只有她讷讷无言,听着同组人流利的英语狠狠掐自己的掌心。还有看似无影无踪却渗透进了每个相处细节里的种族歧视,或轻或重,来自不同种族的同学。
  那一阵子她的心态也不好,情绪起伏不定是常有的事。许多个夜晚在灯下啃着厚厚的英文书写读书报告又思维枯竭挤不出一个词的时候,季临真都快放弃了。可是扔下笔的那一刻,她总会想起赵允对她说的话。
  “你已经要上高二了,大姑娘了,可以照顾好自己兼顾学业和生活的。”
  她想是啊,自己又不是那个不幸的学姐,在太小的年纪就来到陌生的环境。她能适应的,能做得好的。一定能,必须能。
  所以她撑过来了,做到了。
  季临真的心头一时间飞掠过很多很多话。那是她一年多来全部藏在心底没有在视频通话里跟赵允倾诉的,所有的眼泪、不甘、愤怒,都化作面对屏幕那头的好友时几句翻来覆去念叨却轻描淡写的埋怨,和埋头苦读时不曾减少分毫的动力。
  但她垂着眉眼笑起来,终于还是没把这些说出口:“不是都跟阿允汇报过了嘛,一开始当然也不适应啊,但现在已经越来越好了。”她朝赵允眨眨眼:“你冲刺复习的那一阵子,我申请的藤校应该也要发offer了哦!”
  赵允有心再问,却最终咽了回去,也笑了:“那便祝我们都好运,未来的日子里也要顺顺利利的。”
  “嗯!”

陆.

春雨惊春清谷天。
赵隽楷陪着牟卢等在教师办公楼门口。雨水串成线从廊檐垂下,脚尖伸出去一点点,鞋面上就晕了深色的水渍。牟卢托着半沓练习册,垂着脑袋,刘海软软。
“赵隽楷。”
那一把像是没有过过变声期的,属于少年的稚嫩声音喊他。
“我不想出国了,我想拼高考。”
赵隽楷愣住了。他觉得牟卢这句话说得突兀,但隐隐约约又觉得牟卢好像是会讲出这样一句话的人。记忆里的牟卢总是三好学生的样子,软又白的团子样的人,对于什么事情都拿出十成十的细心努力。一起去报托福的时候,老师问想要考几分,他雄心壮志地说我要拿一百一,牟卢却笑得乖巧。
牟卢说,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能提升我的英文就好。
那时候为什么没有发觉呢,赵隽楷想,好像出国留学对于牟卢来说不是必须要做的事情。托福是自己拽着牟卢去读的,各种活动牟卢也都参加,但现在看来可能是陪伴性质更多一些。牟卢成绩不错,对于远赴重洋的执念不大,似乎去高考才是一条他本来走也必将走的路。
他有点迷糊了,自己的未来因为牟卢的缺席似乎突然不明晰了起来。好像他们本来在一起跋涉一片迷雾重重的沼泽地,牟卢却走到一半说,我不走了,然后一拐弯攀登雪山去了。
名为背叛感的荆棘扎进他的腿里。
“……为什么?”
“因为想通了。”牟卢说,白生生的面孔五官平静到淡漠,“国内的大学我也可以考。在自己熟悉的环境内,安全、便捷、如鱼得水地过完我的大学生活,比起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冒险要实惠得多。”
赵隽楷没讲话。他想,在这个立场上,他驳不过牟卢——因为牟卢是对的。
“我前两天听我妈讲了一件事。她说我的小姨挺着五个月的肚子,要坐飞机去美国生产,就为了给孩子弄个美国国籍,将来学费能便宜些。我突然就觉得,现在大家都拼死拼活想要早点送小孩出去,连大人都辞职重新开始,把自己搭进去,有什么意思呢?”
牟卢好像没注意到赵隽楷泥泞的心情,就那么自顾自地讲下去。
“小姨家不是那种富人啊。外婆外公不会英文,但他们也得跟着去,相当于花钱把他们养在那里,更可笑的是没有人会为此开心。小姨家的第一个娃娃,那么小,也要跟着出去,说不准再看见她她都不会讲中文了。”
“……如果要变,变得彻底一些说不准也是件好事。”
赵隽楷闷着头,嗓子里干涩疼痛,勉强接了一句,竟像吐出一块铁一般不容易。
“她没有美国身份,只能读私立学校,贵得要死。一直到高中,姨夫根本花销不起。说不准到时候还是把她送回来,结果落入在这儿也跟不上,那儿也去不了的尴尬境地。”他补了一句,“像瑜哥那样。”
他彻底不能讲话了。他有很多想要说的,但统统说不出来。他想说牟卢你个混蛋,我们之前说好的都不算数了吗;他想说牟卢你别这样,我们俩一定能是成功案例;他想说牟卢我算过了,我俩大学出国,按你信赖的功利主义来算是全局最优解。
但他不能这么说。
天是阴沉的,漫下来冷且苍白的光。
雨收不拢般洋洋洒洒地泻入人间,被呼啸不定的风卷着扑涌向行路的人。汇起的水塘遍布在坑洼的角落,水珠打上去,溅起圈圈落落晕开来的漪。潮气从所有方向浸过来,避无可避。
他伸出手去,雨水淋在掌心,湿滑,抓不住。
他最终只是问,牟卢,今年的夏校,我们还能一起去吗。


柒.

  父母跟赵允提过,赵隽楷考完托福,等成绩的日子里通过学校报名了美国那边的一个夏校项目。先前牟卢要一同去,前几日赵隽楷却突然郁郁地讲牟卢不去了,父母倒有些担忧起来。赵允想了想,正好地点和季临真的高中离得挺近,就抽出时间来和闺蜜联系了一次,想要麻烦她在异国他乡照顾一下弟弟。
  季临真听完,当即说:“夏校七月初开始是吧?我六月份正好有假,回一次国内,你高考的日子里阿楷有什么资料啊文书方面的事我来帮忙,最后再和你待几天,和你弟一起出去。”
  赵允知道她话说到这份上就不愿人再推脱客套,于是认真道:“那就拜托你了。”
  夏蝉开始鸣叫的时候,季临真时隔数月又一次踏上归途。这次赵允没时间陪她逛街谈心了,她正在冲刺高考,向她心仪的大学与专业迈出坚定的步伐。
  等到一切结束,赵隽楷出国去夏校的日子也快要到了。赵允高考发挥稳定,没有意外就能圆梦。季临真数月前不出意料收到了美国老牌大学的offer,这次换作赵允把她拉去甜品店,两个人在又一场离别来临前好好庆祝了一次。
  赵允站在机场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安检口。这里是最后能送别的地方,再往前便阻碍了旅人与留守者的脚步和目光。周围尽是交谈声、笑声、脚步声,婴儿富有穿透力的稚嫩哭声在年轻母亲的臂弯里被轻轻摇晃,沉重的行李箱拖曳过光可鉴人的地面时压迫滚轮辘辘作响,机场广播里甜美的女声用中文和细听其实并不熟练的英语播报着航班晚点的消息。视线所及之处尽是人潮,各色服饰,各色脸孔,各色神情,天南地北的口音交织在一起,仿佛浓缩了一个世界。
  她上前,拥抱了一下比自己高出近一个头的弟弟:“这是你在自己选择的路上前进的又一步,好好踏稳了。”
  赵隽楷沉稳地应:“我知道。姐,你学校确定了记得跟我说一声。”
  季临真在一旁张开双臂抱住松了手转向她的赵允,笑着:“我会好好照顾阿楷照顾自己的,你放心,多保重。”
  夏日的天蓝而高远,飞机划过时阳光熠熠。赵允眯着眼看天际渐渐消失的小点,终于转身往外走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她觉得他们都挺幸运的,在适当的年龄做出了称心合意的选择,并且未负本心。


尾声.

暑假前的最后一场考试,牟卢提早交卷。赵隽楷稍稍掀了一下眼皮,目送他拎起书包走出教室。
他不紧不慢地写大题,莫名有点伤感。他想,最后一段儿同路了,牟卢都不肯跟我一起走。
风扇吱呀吱呀地转,交完卷他往背包里一点一点塞东西。笔袋、准考证,越塞越多,最后勉勉强强能把桌肚里所有的东西都塞进包里。
校园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他翻着台板,也没有什么剩下的需要带走。
垫桌板的报纸被他团成了一团捞出来,压着的一张纸条就清清楚楚的显现出来。
牟卢的字迹,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张东西。
他捏着黄色的信纸举到眼前,一个字挨着一个字地读上面的话。

隽楷:
展信佳。
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到家了。晚上是小姨的饯别会,我必须得出席。
现在的天色尚好,晚霞缀在天边,到头顶抹出一水儿雪青的光亮。墨水用的是你送的英雄,算还你一些吧。
我想了很久,决定依旧是要留在这里。我知道你不会同我因为这件事置气,但我很抱歉,不能陪你一起去。
我看见过你在草稿本上算的功利主义推导,我也看见过你誊写出来的方案。你想证明给我看我们大学出国是最优解是值得尝试的,但你最终没有这么做。
所以我说,这世间只得你最了解我,也只得我最了解你。
知根知底。
你想出去也要出去的,这个国家万千山水依旧留不住你。赵隽楷的骨子里有着蓬勃又自由的欲望,合该要到外面未知的天地去跑一遭。
从此以后我们就踏上分岔的两条路了。所以夏校我不同你一起去,也不会去送你。我在这儿念准备高考的补习班,也许很忙。
我读过你交给诗社的作品,里面大约有这么一句:
予我一双翅膀/由我去辽阔野蛮的天空里疯狂/去体验已知和未知/学习飞翔与捕猎的技巧/跋涉/暮暮朝朝
也容许我/将来/做一只归鸟
回到你的怀抱/
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你一定会回来的。因此我不送你,但我会来接你。
我有我的人生,你也有你的,我们各走各的路,各生安好,等待再次交汇,等待碰撞,等待光芒。
写到这里我竟有一种不知所云的感觉,然后我又想到出师表,想笑,突然又有些酸楚。我不擅长表达自己,至少不如你。所以就这样吧,我就写到这里。
愿你将来也一直是这样热烈的少年。
                                                            牟卢

他最终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笑起来,弯着眼睛和唇,掏出手机,向牟卢发出一条短信。
我会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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