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离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绿赤】花都(柒)

这一更回忆杀结束,回到第一章的时间。埋的一些伏笔应该能看出来?

----柒----

赤司成为花魁是在两个月之后,春光明媚的日子里。像这里每一个人期盼的那样,花都里一树树樱花开得极尽繁盛,淡粉的花瓣随着和暖起来的风漫天飘飞,染透了高远清澈如艺妓水色的绸缎披帛般的浅蓝天空。

几个月前还被薄雪覆盖的青石砖已经铺满了碎落的樱花瓣。踩着木屐的女子不忍踏过落花,于是抱着怀里用竹布仔细包好的三味线小心翼翼地放轻脚步,挑着没有花瓣的地方走。和服下摆拖曳过落樱,沾染了已至盛极趋于颓败的甜美淡香。头顶绚烂的粉白花枝团团簇簇,压得低低的。樱花飘落下来停在她肩头,便有蝴蝶追逐着那道背影上下翻飞过一路。

在这样的季节里,夜晚也是温煦清明的。淡淡的灯火从窗棂间漏出来,映着夜色下开得纷纷彤云一般的晚樱,有春月的清辉铺洒了满地青石砖。墨蓝色的天很高,缀了两三粒散碎的星,似乎再怎么伸手踮脚也永远都够不着。

对花都里的大部分女子来说,这夜空就像自由一样,只可仰望,无法企及。

就在这么一个夜晚,金色的花火点亮了花都里每一条小径。樱花在灿烂的光芒中沐浴着静谧着,仿佛正不动声色地燃烧,燃烧着等待。艺妓游女们换上了正装着意打点过妆容,城中的许多男人甚至女人也都慕名而来,花都里那片最大的空地上挤满了人,只在人群正中空出一条小道,蜿蜿蜒蜒延伸进花都深处。

人们小声地互相交谈着,引颈眺望那未被照亮的小路尽头,翘首以盼。

突然站得靠前的人群小小地骚动起来,窃窃私语不知从谁处蔓延开去,一点点扩散传遍每个人的耳:

“快看,是花魁来了!”

四名尚且年幼稚嫩的艺妓擎着绘有染井吉野樱的纸灯笼在前头引路,暖黄光晕下她们娇娆的笑颜被微微化开,有些不真实。她们后面又是两名艺妓,捧着打开的首饰匣。各色珠宝在光芒辉映下折射出细碎缤纷的色彩,那么美,像是梦中飘落的蝶翼,却带棱带角地生生刺疼了人的眼。

赤司就走在这两个年轻的艺妓身后。一身赤红的色打掛纹绣着大片精致繁华的和樱染纹,仿佛夜风一吹那些花瓣就要飘飞起来悠悠荡荡落在他足边。还有各式各样精巧的图样绣满周身,从蝶纹鸟纹到云纹水纹,还有那些看不出具体物事的漂亮纹路。绣线里夹了金银丝线,在灯火照耀下一点点折射出星光般的碎芒。色打掛是极正式的和服,繁复又沉重地包裹着少年修长的身形。漆金的腰带束住他纤细柔韧的腰身,宽而长的缎带拖曳在身后,和着衣摆堆起层叠绚烂的图案。

花魁脚下踩着六吋高的木屐,像是悬在半空之中没个着落处,一个不慎就要摔下来粉身碎骨。若是旁人大概早已颤颤巍巍地没走几步便崴了脚,赤司却走得稳稳当当。步伐不快,但是每一步都踩得极实在,像是在宣告他会就这么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下去,直至走到他想要的未来。

灯火在少年肩背上渲染开沉重又分明的金色光晕。他挺直了脊背微微昂着头,眼神沉静中含着内敛的高贵。眼妆是朱红色,描得他眼尾扬起如火凤凰的翅。点过胭脂的唇抿着,画成一道冷淡的线。盛妆下的面容沉定波澜不惊,周围的交谈声随着他的行进像海浪一波波起伏,不是倾慕欲念便是鄙夷不屑,他充耳不闻,专注的只有脚下实实在在的路。

这一次赤司没有去寻觅人群中绿间的目光。四周投注在他身上的视线太多,虽然只和绿间一人交好的事迟早会被传遍全城,但他还不想现在就从自己这里暴露出去。

花都的这一晚,燃着绚烂又无情的金色花火,彻夜无眠。

赤司在积累了足够的名声以后就凭借着花魁的身份住进了花都最深处一栋幽静的宅子。他的地位已经被外人捧得很高很高,别说接客陪酒,除了重要的节日祭典或是什么表演,露面一见都是难事。然而花魁之位并没有因为他的深居简出而易主别人,对于精通琴棋书画插花茶道舞蹈还有足够能力来应付各种节外生枝的事的赤司来说,坐稳这个位子并不是什么难事。

日子过得平淡,像是沉淀到杯底的茶叶。除了花都里的几位,经常来陪伴他的只有绿间。

春天在满地落樱里随风飘散而去。夏日的阳光被庭院里深郁的树荫碎成一地金色的光斑。秋天枫树艳艳倒影染红了一池静水。冬天搓绵扯絮般的雪片漫天飞扬渐渐覆盖住落尽枯叶的枝头。古老的鹿威承接着涓涓流水,依旧翠绿润泽的竹筒啪地一声敲在光滑的石上,空响遍彻整个庭院,回音随着水流漾开去,荡入了无声流过的时间。

绿间觉得赤司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他看上去不是那种放任时间流走自己毫无动作的人,更何况还说出过必定会离开这里这种话。自从成为花魁,赤司就越发沉静下来,很少再有像愤怒或无助之类的情绪流露,大部分时间只是游刃有余的微笑。这让人更加难以捉摸他的心绪。

直到几周前两人对弈时,赤司支着手肘托住小巧的下颌,眼睫低低垂下来。他伸手,两指拈起一枚棋子,一边开了口。

“呐,真太郎。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什么?”绿间推推眼镜,等着他落子。

“我想寻一枚玉刻的将棋王将。”赤司并未像以前那样说话时注视着他的眼睛,依旧垂着眼帘,语气倒是照常的平平淡淡。角行与棋盘相叩“啪”一声轻响,被扣在它该去的位置上。

“那不是应该很容易办到么?”绿间看了看棋枰上的棋子。一年前他初次与赤司下棋时棋子非常奇特地是一大半木刻一小半玉刻,后来渐渐大半都变成了玉刻,最后只剩下一枚孤零零的木刻王将,下棋时总是被赤司捏在手里摩挲。然后过了挺长一段时间,这枚棋子都没有被玉刻的王将替换。

“不……那枚棋子并不是简单的玉刻。”赤司顿了顿,似乎在思考该如何描述。他伸手拈起一枚香车:“看到了吗?这一套玉刻棋子上都用这种笔法写着它们的名字,而那枚王将上被墨色掩盖的地方独独有一处细微的凸起。”

绿间看着他深蔷薇色的眼睛,那里面依旧如从前那样清澈澄明,但沉定了许多,轻易不再有波澜起伏:“是你从前的物品?”知道得如此清楚,最大的可能就是这个。

“……是。”赤司迟疑了一瞬,还是肯定了,“从前的东西早已流落四方,这些玉刻棋子之前花了好久才找到,剩下这枚王将还未知去处。但是我现在身为花魁已经名扬在外,做这种事很容易被注目,就有些不方便了。”

“所以要拜托我帮忙?”

“是的。”赤司抿出一个有些为难的弧度,“不到万不得已不想麻烦真太郎的,但是这枚王将对我来说很重要。”

不知为什么,绿间的脑海中有一瞬电光火石地划过了赤司说的那些话。他要在这里站到最高的位置,以此来为自己铺出离开的路,然后回到原本的生活中去做他必须完成的事。

还有那句,在这里阻碍他的人,无论是谁都得死。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这些。但是绿间知道如果他答应赤司的请求,不是因为害怕那句似真非真的威胁所以借此顺着赤司的意讨好他,而是因为想要让赤司尽可能地拿回从前曾属于他的一切,尤其是这样重要的东西。

“……那么,棋子的具体细节是?”

赤司舒展了眉眼勾起一个微笑,像是染了晨露的樱花:“谢谢,真太郎。”

绿间别过头,耳朵浮起一层可疑的红:“才不是刻意想要帮你找,只是如果碰巧看到了可以带给你而已。”

“不管如何,都非常感谢。”赤司习惯了他的表达方式,只是弯着眼角笑。

春天将要来临,樱花的枝干上孕育着幼小的花苞。庭院里的流水大半解冻,潺潺声变得清亮又欢快。新钻出的草尖一点点铺满了被润湿的地面,带来一层薄雾般稚嫩浅淡近乎于无的翠色。

又是一年之始。

绿间花了大量时间去各种玉器或者将棋的店铺搜寻,还有集市摊位之类。他大多数时间本就花在军营里,认识赤司之后回家的次数比原来少了不少,这下分去的时间又只好从这里面扣,更加不着家。父母理解长子,暂且没说什么,年幼的妹妹天天见不着哥哥开始不乐意。前些天他接到家里寄来的一封信,竟是真理子写的。尚还稚嫩不熟练的笔迹铺了满纸,绿间看着运笔连连皱眉,却还是认真地一行一行读了下去。

“哥哥总是不回家,我问过爸爸妈妈啦,他们说哥哥长大了,该有自己的自由了,他们不会干涉你。但是我还没长大呢!哥哥能不能多回家来陪陪我呀,上次冬天也打雷了,你不在,我不敢去爸爸妈妈房间,又不敢睡觉……”

绿间叹了口气。他几乎能想象出真理子皱着眉嘟着嘴趴在父亲的书桌上,小小的手努力捏稳毛笔一笔一划尽量写得工整的模样。

他们是他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但是这边也一样。

几家店铺的老板渐渐地都认识了他,表示会帮军官先生留意这枚难寻的棋子。

终于在第一朵樱花舒展开柔软的花瓣前,玉刻的王将被递到了赤司手里。

虽说一整个白天阴云都压满了天,傍晚的时候还是难得从云层中透出几分夕照,斜斜映进汇入小池的水流,将涟漪染成了灵动的明金。天边大块的乌云也被镀上了一层金边,深灰乳白与浓郁的灿金熔合在一起,有些西洋油画的意韵。

绿间再度踏入赤司所住的和室时,后者正端坐在窗边的棋枰前观察着棋局,手中一把收起的折扇抵着下巴。他在与自己对下,目光平静又淡漠地破解着另一个他的招数,准备找到突破口直接以必至定局。

“啪嗒”一声轻响后,赤司转换角度开始寻找路径瓦解对这一个他的不利局面。

绿间一语不发地旁观。每次一子落下,赤司身周的气场就完全改变,与落子之前截然不同。如此干净利落的立场转换,仿佛他自己分裂成了对立的两个人,而这“两个人”对彼此的棋路知晓得清清楚楚,在某种层面上来说又像是融合的一个整体。

简直到了可怕的地步。

不过短短片刻,棋盘上两方不相上下拼杀得难舍难分,窗外乌云再次合拢,夕照被挡在了厚厚的云块之外,本就安静的四周连偶尔在枝叶间响起带来几分生气的鸟鸣也停歇了,阴沉沉地透出暴雨前的宁静。

赤司低喃一句“王手”落下最后一子的时候,春天难得一见的大雨倾盆而落,天色很快被云层染得墨黑,雨脚砸在地上溅起白茫茫的一片水珠,落雨声充斥了庭院。

赤司抬起头。他朝着绿间微笑的那一刹那,所有冷酷淡漠的感觉都消失不见。坐在那里的仍然是那个温和又沉静的赤司征十郎,稳重而内敛。他微微弯起漂亮的眼角,眯着眼睛笑了:“好大的雨,看来真太郎晚上回不去了。”

“你一个人下棋下了多久?”

“嗯?大约很长时间了吧。”

“没吃过晚饭?”

“啊……小丫头之前有端过来的,我吩咐她搁在桌上来着。”

“然后你忘了吃?”绿间走到矮桌边坐下,打开勾画精致的食盒,里面满满当当的菜肴做得精细又丰盛,却都已经冷了。

“赤司,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要按时吃饭别等放凉了再吃,对胃不好——”

“是是,是我的错。”赤司无奈地笑着举起双手表示投降,一边打断了绿间的说教,“我会热一下再吃的,下一次也会注意,这样可以了吗?”

“你每次都是这样对我保证的。”绿间依然盯着他。

“……那你要我怎么说?”

“比起说来我更希望你能好好做到。”

“好吧,谢谢真太郎为我操碎了心。”

“喂。”

赤司禁不住小小地笑出声来。他起身走过来坐到绿间对面,稍稍侧过头想了想,然后探过身去,嘴唇飞快地在绿间脸颊上触碰了一下。后者只感到薄而柔软的唇带着偏凉的温度,蜻蜓点水一般与自己的脸一触即分,热度已经从耳后烧起来。

恶作剧得逞一般的少年用清澈的声音在他耳边轻笑一声,压低了声线:“那么,这是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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